June 11, 2000

無權無勢者的力量 ──哈維爾對香港教改的啟示

沸沸揚揚的五六月,忙亂得令人透不過氣來。這邊廂,校內的工作迫在眉睫,既要準備學生考試,又要趕還未完成的課程,已教人疲於奔命;五六月,也是校內人事調動、籌劃明年工作的時候,也教人傷透腦筋。那邊廂,教統局提出的教育改革諮詢,可是與將來的教育前路有莫大的關係,豈能掉以輕心?還有那四月已宣佈的基準試,每天都有新消息,豈能不加關注?這一切,教人該如何面對、如何應付?忽然想起了哈維爾的「活在磊落真誠中」。是的,在這紛擾的世代,身處這變化多端、面臨巨變的教育界,一個無權無勢的小教員,如何才能活得磊落真誠?在〈無權勢者的力量〉中,哈維爾透過一個賣菜大叔的例子,顯示了謊瞞騙隱的意識形態是如何構成的,又如何成為力量,桎梏人性。在還是極權統治年代的捷克,一位賣菜大叔在櫥窗中掛起了標語,表示自己對於現存制度的忠誠,雖然他不會理會標語的內容,也不是為了使口號的想法被大眾認識,可是他這種做法卻成為一種力量,自動監察不參與行動者,促使其他人有相同的行動,因為每個人在展示自己的口號時,都在催迫著其他人去接受遊戲規則,因而鞏固了那要求人們展示口號的權力,雖然他們不用接受謊言,但他們接受了以謊瞞騙隱來生活,鞏固了這種制度。作者認為只有由那謊言的世界中走出來,拒絕那掛標語等的儀式,違反遊戲規則,才能重新發現人們那被壓抑了的人性和尊嚴,這種反叛就是試圖過磊落真誠的生活。那可是一個發生在極權國家的故事啊,然而在這個追求自由民主的香港社會,我們不也在締造一種謊瞞騙隱的意識形態嗎? 在香港這以經濟利益為大前提的社會風氣下,講求的是效率、講求的是問責,而這些可說都是為配合財團的要求,財團先放出英語水平低降的空氣,繼而說香港的經濟全賴僱主能聘用說流利英語的僱員,強調語文對經濟發展的重要性,而教育正是要培養精通兩文三語的人才,在這種教育為經濟的說法下,人不再是目的,卻變成了工具,一種為大財團、為資本家服務的工具,教育便是服膺於此,當我們在說「樂、善、勇、敢」、「五育並重」的時候,實際上並非追求以人為本的教育。面對要求效率、問責的社會訴求,也許更直接的是商家的要求與問責下,把學生的語文問題歸咎於教師,製造假象,一下子,整個社會都群起而攻之,以教師為社會增強競爭力的一大障礙。當羅太說「堅信必須賦權讓前線工作者辦好教育。所以教改的首要任務是要為教師創造空間﹐減輕他們的非專業工作﹐讓他們專注教學工作。」的大道理的時候,加諸教師身上的基準試卻為教師帶來更多的綑綁,甚至侮辱。誰願意站出來,對抗這種意識形態所造成的權力?這可比制度本身更可怕。君不見當教師提出反對基準試,帶來了社會上多大的迴響,多少的批評。羅太說「教育界有很多善良的人,但集合起來卻出現很多壞事……避免公開說傷害別人的話,不要太多陰謀論……將問題複雜化、政治化和情緒化,應冷靜協商。」這是否要教師繼續沉默下去?不是嗎?明明是制度有問題,有關官員在誤導欺騙群眾,恫嚇無權勢的教師,卻又大造輿論,一直沉默啞忍的教師,最清楚發生的是甚麼事,提出了抗議,不願以上有政策、下有對策的方式回應,站出來,發出聲音,這正是過磊落真誠的生活的嘗試,是一種重拾責任感的嘗試。可是,這些本來是來自民間的訴求,來自無權無勢的教師的不滿,卻被指為政治化,被抹上政治色彩,當局無視真正的問題所在,只是在要求效率、問責的社會訴求下,把問題歸咎於教師,製造假象,製造輿論,把教師塑造成不敢面對挑戰、被動的一群,阻礙了社會發展,甚至要求教師放下尊嚴,接受測試,使教師成為眾矢之的。可是當教師提出抗議,卻又指其有政治成份,實在正是另一種的恐嚇,使其不敢參與抗議的行列。正如哈維爾所說的,「真實的生命目標自然可以採取多種形式出現。有時候它們是一些人群體基本物質社會需要,在別的時候就是一些理性或精神上的利益;甚或是一些更基本的存在要求,例如對生活尊嚴的渴望。「謊瞞騙隱的生活」跟「磊落真誠的生活」的衝突之具有政治色彩並不因為那些要表達的要求具有政治性,而僅因為極權制度是建基於、並有賴於對每一個行為和表達進行複雜的控制。因此,每一次的自由行動,自由表達,也就是磊落真誠的生活,一定會變成對制度的威脅,成為百分百的政治行動。」若從這個角度看,則教師這種對現存制度的抗議,對於政府那種強加於教師身上、沒有經過諮詢、由語文教師的基準變成教師的語文基準這種政策上的變質的反抗,的確是一種政治行動。當教師不再逆來順受,默默忍受無數加諸其身上的要求,打破了其故有沉默的做法,難怪羅太要「苦口婆心」地要求教師以「專業形象」為重,「再三呼籲教師勿遊行」,認為這會傷害教師與社會人士的感情,更說「教育界有很多善良的人,但集合起來卻出現很多壞事」。是的,無權無勢者團結起來的力量,對於當權者來說的確是可怕的,難怪羅太要叫大家「不要太多陰謀論……將問題複雜化、政治化和情緒化,應冷靜協商。」這正是在製造輿論,催迫教師接受政府制定下來的遊戲規則,可是,正如哈維爾所說的,這種要求「磊落真誠的生活」是「先於政治」領域發展出來的政治行動,它們只是在與制度不期然產生衝突後才得以壯大和成熟,而不是開始時就有一套政治綱領或野心。反叛就是試圖過磊落真誠的生活,活得磊落真誠就是一種重拾責任感的嘗試,一種人性對強加安排的反抗。當我們都不願意在一個上有政策、下有對策的情況下生活,站出來反抗便是一種改變現狀的力量,是一種無權勢者的力量。教育改革需要的正是這種力量,需要的正是這種願意過磊落真誠的生活、願意承擔的教師。(本文原刊於2000年6月11日《明報》)